吴荣治:游客过多,会危害碉楼园林城市的结构和展品
游客过多,会危害碉楼的结构和展品
2007年6月28日上午,在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第31届世界遗产大会上,中国广东的“开平碉楼与村落”项目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进入了正式表决。 11分钟后,“通过了!”的消息就传了出来,历经八年的申遗路终于成功了。这成了海内外开平乡亲的特大喜讯。
这一个月来,开平碉楼旅游热明显升温。那一幢幢沉寂多年的碉楼,频频响起游客的脚步声、喧哗声。省侨商会副会长、香港开平商会永远名誉会长吴荣治和开平碉楼办工作人员谭金花,都曾经在申遗过程中付出大量心血,如今却感到喜忧参半。他们担心大部分游客仅仅只看到碉楼的外部景观、建筑形式,而体会不了这个项目真正深厚的华侨文化价值。
碉楼外表华丽,住在里面既不方便也不舒适
记者(下简称记):我们看到,在你的私家园林里,北欧式尖顶的优雅房屋与中国南方的荷风柳韵、菜绿鸭肥的情景相映相衬。这大概就是华侨建筑的一个特点吧。
吴荣治(下简称吴):是的。中国传统园林讲求天人合一,我又融入许多现代和西方的东西。我希望更多人来欣赏和体验这种风格。因此,这里虽然是私人园林,但十年间约有2万人来参观游览过。来自世界各国的官员、华裔学生都曾是座上客。哦,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负责申遗的官员也来过。
记:你为申遗捐过专款100万元,也曾向海外的官员、传媒介绍碉楼,还帮助申遗工作人员到香港进修。你对碉楼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吴:开平人从出生就与碉楼相伴,我是在里面成长的。我的家乡在广东华侨之乡五邑之开平楼岗乡,乡民们早在十九世纪中叶即纷纷漂洋过海,远赴美、加谋生,后渐成一种习俗。鸦片战争后,第一批侨民大都是去修建铁路、淘金,而且一人移民后都会带上兄弟去。
记:我知道,如今开平有68万人,而遍布全球的海外乡亲却有75万人。那你爷爷当年出洋的原因是什么?
吴:我爷爷本来是当地的农民,读过三年私塾。他18岁时正值光绪年间,天灾人祸令农民无法生存,所以不得不去了加拿大。他从在餐馆洗碗开始,赚了些钱。因饱受思念家乡之苦,人到中年时就回国。本可以在香港买几间铺位,但农民出身的他有种落叶归根的情结,就像左邻右舍一样在村子里建造碉楼,并置买了16亩田地。
记:当时,台山、新会的华侨也很多,回乡建屋的也不少,但为什么有名的碉楼不如开平多呢?
吴:这就与华侨史有关。其实这些市县的移民比开平早三四十年,回乡建屋的时间大约在清末,建碉楼的风气还没有那么盛,式样也较简陋。开平绝大部分碉楼是从1911年清朝灭亡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之间建造的,此时华侨对中国的前途所抱的希望较大,建碉楼渐渐蔚然成风。而且,很多人也有比富斗靓的心理,在装饰上各呈异彩。所以,今天大家看到的碉楼外表是华丽的。其实,住在里面既不方便也不舒适。许多楼里头的面积仅仅有16个平方米的面积,富裕人家的碉楼就空间大些。碉楼普遍窗小门窄,光线不足,楼梯狭小,而且没有厕所。
记:但幸亏,开平碉楼没有在“文革”中被破坏,没有在近年商业大潮中被拆,这才给后人留下一份无价之宝。
吴:可能是由于这一带华侨太多的缘故,碉楼浸透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里。
知道得越多,就越觉得碉楼故事一点都不浪漫
记:当时,大建碉楼是不是华侨回乡置业热而致?
吴:不那么简单。他们回乡建造碉楼的目的有三个:首先,华侨们在国外由于受到歧视,很难融入主流社会,而且由于美国、加拿大排华,不准中国女人去,所以他们只能回国娶妻置业,希望将来回乡终老。其次,当时盗贼比较多,常常来打劫华侨及其家属,特别是以绑架男孩勒索为主,于是华侨建造碉楼用于防贼。第三是这一带靠江河较近,每发洪水家居都有被淹的可能,所以碉楼还有防水淹的功能。
谭金花(下简称谭):当时,有的盗贼帮有三四百人,而且还有武器,或者有村民作贼的内线。因此,盗贼也知道仅仅女人在家是没有钱的,所以他们专等男人从海外回来后再抢。在1928年,骑龙马村就全村被烧毁洗劫。
吴:我爷爷就是怕我被绑架,让我从小睡在碉楼里,一直住到十几岁出香港。因此,碉楼给我留下了一段难忘的岁月。
记:申遗成功后,游客纷至沓来。听说,这个暑假该线路很热,旅行社收客就比平时增加了近5倍。
谭:我并不为此高兴。一方面,由于管理工作还跟不上,游客过多,会危害碉楼的结构和展品;另一方面,我们的准备工作还做得不够充分,这会令游客只看碉楼外表,而不了解其真正意义。
记:如你所说,一般人的确只看到表面的东西。
谭:游客们看着这些华丽的碉楼,都认为楼主一定有很多钱,回乡后过着奢侈的生活,那完全是误解!
我从小在碉楼群中长大,拍了碉楼的很多照片。后来,我更想探究碉楼背后的故事。因此,我专程赴美国,做了一年多的调研,走访了70多位碉楼主人及后代,录下了70盒的口述,每个人都令我震撼。我越知道得多,就越觉得,碉楼故事一点都不浪漫。
吴:对。碉楼是华侨历史、中西文化撞击而融合的产物,也是中国最黑暗时代的见证。当时的农民被局势逼得无奈,渡洋坐船三个月,许多人死在船上被弃海里。活着的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美洲当苦役。加拿大、美国的铁路,每公里都有华侨的血泪和白骨。所以建楼的钱是浸透了血泪的。
谭:据我了解,当时华工工资最少的是一天七分钱,最多的是修铁路的苦力,一个月二三十美元。而建一座碉楼,要花去他们10到20年的积蓄。即使建得起碉楼,他们还未住上又要出去赚钱,因为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。甚至有的人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,只能寄钱给家人,而自己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有的女人从来就没见过丈夫,拜堂时是用公鸡顶替
记:我曾经听美籍华人学者谭雅伦说过,华侨固然历尽艰难困苦,但他们妻子的遭遇更甚,而且这个群体长期是被忽视的。
谭:真的,住在碉楼的妇女才是最悲惨的。她们与海外谋生的丈夫成亲,一生往往只能见上2到5次,因为男人五年十年才回来一次。还有的更可怜,从来就没有见过丈夫,拜堂时是用公鸡顶替。比如,我曾祖父就只与妻子见过一次,他第二次回来妻子已经去世了。妇女在家要伺候公婆、照顾小姑小叔,还要下田耕地、抚养自己小孩,甚至兼顾防贼。有一个村子的墓地,里面葬的无一男人,他们全部客死他乡。可想而知,全都是女人支撑家。解放后,这些妇女却被打成“地主婆”、“黑五类”。所以,我访问她们时,大多数都不愿意提及往事。
吴:在时局混乱的时候,由于没有了收入来源,我妈妈就拆了碉楼的铁门换米吃。
记:许多有些身家的华侨还娶了不止一个的老婆,加上战争期间,国内与外面隔绝,那些女人更加不幸。
谭:是的。有一个最有名的碉楼,其屋主一共娶过四个妻子,一个死于难产,两个随夫去了美国,也经历了各种艰辛。我最同情的是第四个妻子。1936年,日军入侵的消息传来,丈夫就回了美国,只有她带着两个孩子留守在家。由于渐渐地身无分文,不得不把桌、椅等变卖了求生,亲戚们却骂她“败家婆”。抗战八年,丈夫杳无音讯,最后她只得改嫁。此举更引来家人的谩骂。不过,她有勇气走出这一步,我反而替她感到庆幸。
还有,由于丈夫回来得少,不少妇女生不了孩子或者孩子少。于是,这一带有抱养孩子的风气。在一个漂亮碉楼比比皆是的村子里,有养子的家庭竟然占86%之多。
征集文物,成为生动的华侨历史博物馆
记:“开平碉楼与村落”能顺利申遗成功,你们为此付出了很多的努力。
记:那小谭能够现学现用了。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?
谭:文化遗产保护就是要挽救要消失的,特别是散落于平民百姓中间的文化遗产,要挖掘出其对人类历史和文化的意义来,才能受到重视和保护。比如,欧洲的某个旧工厂为什么可以成为世界文化遗产?因为其是工业革命的起源点之一。碉楼也就100年左右的历史,其建筑水平也谈不上太高,它的价值就在于历史意义。
记:山西平遥参观点的介绍非常充分。在那里走一圈,如同上了一堂中国金融和商业的历史课。
谭:这是因为对平遥的研究一直没有间断,而且是整个山西省都在做工作。而开平碉楼过去是没有多少人关注的。近几年要做的事情太多了,仅凭开平的人力和财力是很吃力的。2000年以前,大部分碉楼是荒废的,有的半个多世纪没有人住。如今,这些碉楼及其环境经过政府整修,还从海外征集到许多珍贵的文物,使这里成为生动的华侨历史博物馆。
记:听说,你们找楼主的后人很不容易。
谭:这是申遗工作最难的一部分。为了保护、管理和利用碉楼,政府从2000年起就开始了托管工作。楼主可能有很多老婆,儿孙后代就更多了,散落在全球60多个国家,要完成托管手续一个都不能少。比如,立园屋主就有四个妻子,其中两位各生9个小孩,后代现有140多人。你想,这个工作多么繁杂!当然,为了支持申遗工作,许多华侨后代都甘愿将楼交给政府。
记:除了开发旅游和保存古迹,碉楼现在还发挥什么功能?
吴:时至今天,碉楼仍然维系着乡情和亲情。正如我家的碉楼虽然早已经没有人住,残旧得换过2次碉楼顶,但我们每年都要回去祭拜祖先。对于我在外国成长的女儿们,这里更加有特殊的意义,她们从美国回来也去碉楼,这里就是认识故乡、认识中国的切入点。
记:它是根的象征。
吴:我在改革开放初期,就放弃美国居留权,回到开平来投资,先是买了30亩地建厂,一直住在碉楼的妈妈就叫:“你爷爷当年买16亩田,害得我们背了几十年地主身份。你还敢去买地?!”可我相信今时不同往日,而且家乡的情结在心里催促我做些实事。
记:申遗现在成功了,你们对开平的碉楼未来怎么看。
谭:申遗的根本目的主要是保护优秀遗产。因此,旅游要严格管理、适度开发,才能让子孙后代都了解这段特殊的历史和文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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