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丹青:心理景观、建筑景观与行政景观
同济大学建筑系这回要我来,隔了行,谈建筑,我没有资格。可是奇怪,两年来,所谓“城市建设”居然成了我的一个话题。
初起是上海“绿地集团”房地产公司找过来,说是在我的书中读到我对上海城市景观的批评,问我为什么说上海变“土”了,要对话,给我一组问题。我想,对话就对话,于是对北京上海城市建设批评了一通。结果他们真的印成小册子,题目叫作《城市建设与历史记忆》。不久,给上海建筑杂志《新潮建筑》看到了,又来叫我同其他几位建筑家一起谈论城市景观的话题,我写成一稿,叫作《建筑设计与行政文化》,发表后被收进《上海建筑设计年鉴》的一本图册里。
这些意思大概给媒体看见了,就约过去在不同频道说说。不过眼下的媒体还不是真正的媒体。
前不久,贵大学建筑系有位同志特地来京,同我做关于上海“一城九镇”开发计划的访谈,我说,“一城九镇”完全是疯狂的计划,结果呢,整篇稿子被拒绝了。访谈人很抱歉,我倒觉得正常:人家意思要你捧场子,然后对外说:你看,我们请了人家某某发表意见,人家也是赞扬的。可是我不识抬举,不讲顺风话,岂不跟人过不去。
为什么我总要批评城市建设?理由很简单:第一,城市建设,好话说尽了,我不会说好话。第二,批评城市建设,一点没有用的,从梁思成那代人一路叫嚣到现在,一点没有用——鲁迅先生早就说过,到了写写文章,说说话,就已经没有用了。真在做事,真有权力做事的人,闷声不响就在那里做了。
那我就自比一只苍蝇,索性叫几声。
今天我的讲题可能有点费解:“建筑景观”,好理解,什么是“心理景观”?什么是“行政景观”?
所谓“心理景观”,就是我们看一事物,并不见得就是那事物本来的样子,本来的意思,而是跟我们的心理有关系,跟眼睛反而不一定有关系。
哲学有所谓“三段论”:“看山是山,看山不是山,看山是山”,大约有点接近这意思,但我不懂哲学,只稍微懂一点绘画,就先拿视觉艺术举例子:二十多年前,我同一位很要好的老师争论。他说,“美”是有客观标准的。我说不对,譬如晚霞,只是大气层和日光照耀的光学效果,是人类自作多情,发生感动,又写诗,又画画,弄成所谓“美”;再譬如花朵,根本是植物生殖器,时节一到,太阳底下开开来,结果人自作多情,又写诗,又画画,弄成所谓“美”——这不是人类傻,而是人类了不起。
他于是说,难道你认为维纳斯雕像不美吗?我说,那是艺术品,经过种种暗示,形成一种美的观念。但这种观念总是在变,往上古时代看,女裸体石雕奶子垂下来,肚子凸出来,是生育型的女体,古人觉得好看极了。往现代看,则西洋人恐怕也嫌维纳斯太胖一点,哪位女士真有维纳斯的腰围,连报名参加模特大赛的资格都别想。
美的绝对标准到底有没有?我希望有,或者谨慎地说,当我们心理上准备好,就可能有。
怎样叫作“心理准备”呢,就是一套精致的“暗示”与“被暗示”的作用——譬如“情人眼里出西施”,就是心理起作用——这种作用发生在艺术鉴赏,说得好听点,就是适当的教育和教养。贡布里希曾经说,要是有人给你看幅画,说是他十四岁的儿子画的,或者说,是毕加索画的,你听了,心理反应会不同。为什么呢?因为很可能你早已被长期暗示:毕加索是大师,你会认真对待你面前这幅据说是毕加索的画。
诸位仔细想想看,我们平日有没有类似的经验?
美的标准,纠缠不清,让我们回到日常生活,看看心理经验怎样影响观看,比方说,对于建筑的观看。
我猜,大家想必有这样的经验:你长大了,远游了,有一天回到幼年的老家、街道、校园,忽然惊讶,在记忆中那么熟悉的房间、空间,原来那么小,儿时看上去高不可攀的大楼,原来那么矮——这是心理景观涉及的尺寸差异。
再譬如,诸位要是搬过家,从山沟搬到城里,从破弄堂搬进新公寓,一定有类似的感慨:啊呀,以前我怎么住在这样的条件,没有卧室,没有马桶,没有空调,居然也住了那么久,真是不可思议——这是心理景观涉及的品质差异。
再譬如,我十几二十岁在苏州无锡逛园林,要么烦,要么毫无感觉。那时,我满脑子向往的都是欧洲的油画,西方的景观。几十年后从美国回来,在苏州沧浪亭网师园梦游一般地走,这才发现中国园林实在太好看,太成熟了。最可惊讶的是:为什么从前我毫无感觉?从前,我简直是个畜生——这是心理景观涉及的文化差异
所有问题,都出在文化差异上。
同我辩论的那位老师说,“美”是“客观”的,我则认为是“主观”的——今天我得承认,在主客观之间,所谓美,可能是有标准的,至少,假如你是“情人”,你面对一个人,面对一种景观,“美”就是有“线索”的,这条“线索”细微地牵扯到各种各样心理活动和心理经验,这里不细说,单是论城市建筑,我就来叫作“心理景观”。
心理景观中的尺寸差异、品质差异,问题不大。关于城市建设的不同意见大多属于文化差异,这种差异最深刻的作用,是在心理层面。
譬如苏州园林那样成熟的美学,就是一整套上千年积累传递的文化教养,文化样式,文化符号。中国人在这种样式和符号中构成一代代心理景观,心理景观,又构成文化记忆,一见到那种样式、符号,心里就踏实。张大千先生在南美定居时,为满足他的心理景观,特意花钱造了中国式园林,住在里面骗骗自己,觉得自己在故乡。
编辑:Anna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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